永安期货

现在，中国有约莫2亿5万万具有劳动力的女性生涯在墟落，肩负着农业生产和家庭照料的事情。受教育水平低、收入少、就业资源匮乏，组成了她们小我私人生长的的主要问题。电商直播作为手艺与市场生长衍生出的新职业，为天真就业提供了手艺条件。

自2019年起，电商行业逐渐饱和；对大部门底层创客而言，上升空间极小，盈利难题。即便云云，依然有大量尾部主播耐久坚守。我们发现，主播行业给县乡妇女提供就业与生长空间的同时，仍深受资源裹挟和传统理念的禁锢；但同时具有很高的情绪能量和逾越经济利益的成就感，体现出女性在新媒体环境下逾越既定生涯模式、基于业缘举行自我赋能的一种可能。

01 进入野外

初中时刻，一堂作文课，有同砚埋怨“没可写的。” 先生说，每小我私人都有故事，若是每家摆个摄像机，谁家都是故事。这句话陪同我走过了20年，从实习记者到学术野外。昔时的先生也许怎么也想不到，二十年后，直播的开启，真的让镜头和故事一起走进了千家万户。让我们从镜头内外，窥见人世百态。

来到S村的时刻，我们是冒然的，也是茫然的。

那是2019年秋天，直播带货在刚刚兴起数月时间。在与河南高校的一次交流中，有时听一位先生提及，焦作一贫困村S村许多妇女在做村播，让许多没事情过的妇女有了收入，整小我私人状态都纷歧样了——这是我们仅有的“线索”。用“碰运气”的心态，走进了墟落。 

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，平静而不设防。路口就是村小，遇上学校流动正在门口拍合影，也许三十来个孩子——这就是全校同砚。往村里走，许多家都敞开着门。我们敲门径直走入，一些人在打麻将，见我们进来，淡淡看一眼，继续低头搓麻。

我和同事带着两位学生，但凡在路上遇到的面善的人，都迎上去问一句，您知道村里谁在网上做主播吗？有人一副不屑的面貌：“搞不清她们瞎搞什么。” 也有人不咸不淡地说，某某他妈有加入过培训。终于碰着一个热心人，说那老陈家媳妇做得可起劲呢。——“某某媳妇”、“某某妈妈”，是这个地方对已婚女性常用的称谓。

我们就这样被带到了陈哥媳妇——黎姐的家。

02 自我价值的发现

到达的时刻，是上午十一点半，黎姐完成三个半小时的带货，刚刚下播。她妆容略浓，气色很好。

“喜欢这一行，真喜欢。天天一睁开眼就想好好干。” 那时黎姐四十六岁，当主播不到半年，主要带货当地小米。在此之前，她从来没有事情过。由于只上过初中，她找不到什么好事情，一直在村里务农，二十出头就结了婚，二十年 “险些都不怎么出门的。”

在这个地方，黎姐这样的女子有许多。“我们整天就是锅碗瓢盆。闲了打打麻将，看看电视。……有时刻也苦闷，但又能怎么样呢？学历低，也干不了什么，什么梦想呀，事情呀，都很遥远。”

2019年炎天，返乡创业的彭哥在村里开办了直播培训，没有门槛，不要学费。她上了一周课，把拍摄剪辑都学会了。“以前以为自己学历低，自卑。但加入了培训，我学得比很多多少高学历的还快，一开播涨粉就许多，彭哥就让我当了培训的先生，突然找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。”

最主要的是，直播让她发现，人生另有更多的可能。“ 我们这儿的人一样平常娶亲就马上要孩子，孩子长大了再想其余，然则谁人时刻自己岁数也大了，干啥也不行了。”

梅姐、云姐是黎姐的邻人，在黎姐动员下最先实验直播。她们都是曾经习惯于耐久默默为家庭支出的女性，突然在网络中找到了价值感。“天天打理家里，老公从来没表彰我啥。可是在直播间，那么多人夸我，说我漂亮，声音好，讲得好，又有耐心……才以为自己有这么多优点。”

这种自豪感也会带来生涯的改变。打开镜头，“就像登台演出”。之前，由于很少社交，生涯在田间地头，许多女性很少服装，好几年没买过新衣服，“新的都是买给孩子。”但直播之后，她最先学习化妆，给自己添置衣物和化妆品。“就算不上播也愿意穿体面点。” 村里好几位妇女，以前天天睡醒就去打麻将，现在一大早就梳妆服装好等着上播。

03 仿徨与自我嫌疑

介入直播创业并不是单向助长自信的，无论线上线下，熟人照样生疏人，都可能在经意或不经意间带来情绪上的袭击。

小瓷儿是辽宁一个卖瓷器的主播，33岁。性格爽直。说是老板娘，实在就是伉俪店，主要是她进货卖货，丈夫打下手（运输、打包之类）。熟悉我们的时刻入行三年，上播的时刻从不开美颜。“镜头都是对着瓷器照，开了美颜器械就有色差。看杯子就行，看的又不是我。”

忙的时刻，小瓷儿和丈夫轮流“出镜”上播，一人播的时刻另一个认真纪录购置信息和处置后台营业。

小瓷儿只先容货，不谈天。但依然会被直播谈论区举行“人身攻击”。“我从不闲聊，可耐不住谈论区闲话，说我老公长得帅，我胖；说他怎么看上我的，另有人说我对他太厉害，……实在忙里忙外都是我一个……这时刻要是再砍价，挑刺儿，我一定会气不打一出来。直播间最讨嫌的就是黑粉儿，就蹲那儿专挑你情绪欠好的时刻，说你坏话，说我家器械都是假的，质量欠好，老板娘又浮躁……我一发脾性真爆了粗口，直播就得停 ，就哗哗掉粉……”遇到这样的人，小瓷儿会直接拉黑。“但不是拉黑就解气，自己心里照样憋得慌。”

女性耐久以来遭受着比男性更多来自外界对于身体和容貌的凝望。据新闻观察参访，只有11%的男性以为他人对自己的外貌身体有所评价，而九成女性从青春期其最先，就难免陷入“你太胖太瘦”、皮肤黑、痘多”等等评价。也会不自觉地认同甚至内化这些声音——接过别人手中的鞭子，鞭笞自己。直播镜头把之前熟人社会的谈论一下扩散开来，而生疏与匿名让谈论加倍肆无忌惮。

这样的苛责实在并不尽然来自异性，更多甚至发生在同性、甚至亲密的同性友人之间。

访谈中，许多主播提及了许多有关外貌的烦恼。旁人眼里，美颜滤镜多与臭美、自恋、虚伪相连。“人家说，上个网，自家儿子都不认得你。”他人的刻薄评价，让主播们重新审阅自己的相貌。“说真话，关了美颜，也是知道自己确实欠悦目，皮肤黑，胖。”但心中依然有许多委屈：“化妆开美颜，就是想带货，不是卖风骚，为什么要说这么难听。”

在乡土社会传统型的家庭中，女性通常被以为“带好孩子、做好家事”。而天天一起来就开播，则可能被以为 “吊儿郎当”。在墟落里，有一些老人，以为直播是“抛头露面”，挣不了几个钱还要出风头。和黎姐同乡的小冰直言：“乡里乡亲，人言可畏——邻人们议论，说谁家里娶了个稀奇张扬的女人，说她未来儿子长大了都找不到媳妇。”

熟人亲疏态度的转变，比网络中的生疏人带来更多的危险。她们最初在直播中确立的快乐，在现实中被打破——确立自信之后，又被卷进自卑、自我审阅的漩涡。而刻薄评价之外，亲友关系的玄妙转变也影响着主播的心理感受。“平时在一起还很聊的来的同伙，来我直播间，语言都不说一句就走了。点个小心心都不愿意。这么容易的事，都做不到。我才以为，原来我俩没那么亲。”

04 “自我商品化”的调式

比起刚刚实验直播的时刻纠结于线上/线下的形象反差，具有一定从业履历后，她们更多把“自我形象”视为带货的一部门。摆平心态，自觉弱化和现实中的自我认知的关联。

和黎姐同村的梅姐示意：“想开了，什么漂不漂亮的，横竖就是为了卖货，怎么卖得好怎么来。有时刻，在地里给人展示（农产物），人就不能太漂亮。人太漂亮，反而显得器械不原生态，别人还不信托是自家地里种的。”

《厦门海丝投资基金管理办法》修订发布

一些主播，在不停考察中不停调整“人设”，也会配合传统价值来赢得关注和认可。清清39岁，在佳木斯做种种疆域农产物带货。她告诉我们，有时刻，“自力”人设稀奇吸粉。一说自己起劲赚钱养娃，能收获许多赞。但厥后，清清发现，点不点赞，卖货量差异不大。反而，贤妻良母型的形象更适合卖农产物。好比一边带货，一边教人人怎么换着名堂做给老公孩子吃，这样卖得更好。清清以为，横竖主顾是要买器械，“主播真实生涯是什么样的人不主要。——横竖一上播，主播形象就是商品的一部门。”

然则，“自我商品化”的心态就是*解决方案吗？

“有些事，不是放下情绪就完了。”——说这话的“宝石绿”，是南阳一名玉石带货主播，给“玉石世家”打工。20岁，有一双白皙纤细的手。她和其他几位主播轮流上播，收入来自每件货物5% 左右的先容费。宝石绿以为，自己不是陪聊主播，只是卖货，不会有骚扰等烦恼。但有一位年迈，总是问她怎么不找男同伙，说种种很暧昧的话，她先是装没瞥见不予回应。每到她上线的时间这位年迈都市来，在屏幕上打字说捧场支持她，送了许多灯牌。

“我播的时刻，我先容的器械他就使劲买，买了很多多少。我不回应他那些暧昧的话，他就说，你怎么对我这么狠心，什么的。最先我可以不理他，然后他总这么油腻，一看到他在直播间我就以为恶心。我又不是老板，他是大客户，又确实很支持我，我不能把他拉黑，就只能忍着，有时刻回他几句。然后他越来越太过，说我要是不给他爱，就把买的器械都退了。我们这种直播，若是客户退货，（主播）要扣很多多少分的。看我没理他，他真的就把之前买的器械都退了，我谁人月亏了很多多少。……遇到这种事，真的不是说我心态好，我不生气就能已往的，他会实着实在影响你的业绩和收入。”

面临主顾行使平台规则的刁难，公司老板和一起直播的姐妹却会说她： “是你太敏感了，人家就是买个器械，多说几句你何须认真”， “别这么开不起玩笑，亏损的照样自己”。宝石绿坦言：“虽然别人都以为，他只是线上说说，又不能真怎么样——可是我心里的恶心是真的，那几天，一看这小我私人上线我直播间就全身不恬静。”

当主播试图把形象与话术商品化，其着实一些主顾眼中，她们的尊严也是商品的一部门。

05 无从脱节的“性别私见”

在直播行业——也许更有许多其他行业——永远存在无法注释的性别私见。

在云南调研时代，一位司机听说我们是来做直播调研的，显示出强烈的兴趣：“你们熟悉直播公司？可以先容我女儿去吗？” 师傅作为“门外人”对直播的想象有种无邪的乐观：“我以为这行当适合女人做，坐在屋里，不用风里雨里的，能说会道就能赚钱。”

调研地址在勐海茶厂。一起上的厂房基本都贴着“招聘主播”的广告。当我们来到联系好的地方，问及老板，一样平常招聘的有什么条件呢？

老板说，能耐劳最主要。形象，声音，学历这些都没关系。然后说，要男的。

“女的都不能耐劳吗？”

老板说，入行以来，只有一个女主播比男子卖得好。“一个单亲宝妈，需要钱啊，拼了命地播。一上播就是八个小时，中央可以不吃不喝。”他指了指头上：“瞥见没？这季节，这天天下昼都暴雨，天花板是铁皮的，劈里啪啦乱响，什么都听不见，都是夜里播，女的要不是被逼的一样平常都熬不住。”

“主要是体力上的缘故原由？”

“也不全是…… 女的可以更漂亮，耐心，有亲和力，这些都没错。但这么多年，女主播看的人多，但男的卖得多。……事实人人以为，男的更专业。”

……

也许有些问题，没有那么多确定的谜底。

在访谈历程中，我们遇到过许多兼具专业与情怀的女性村播。同江，卖大米的华姐姐微信署名是：“生涯不会辜负每一个用功起劲的人”。为了带货，为了主顾问的每个问题都能圆满回覆，华姐花了许多时间学习当地农作物的种种知识，天天只睡四五个小时。接受访谈的时刻，一袋同江大米放在眼前，她聊着聊着，会下意识地轻轻拍着米袋子，似乎在先容自己的孩子：“我们同江的米，是纯江水浇灌的，实在从水质，从环境，都是不输无常大米的，它的营养因素……”

她的直播间不仅像带货，也像一个小小的科普课堂。她落落大方，娓娓道来、有条不紊；一个只上过初中的女子，从莳植，收获，打磨，包装，种种营养因素、与同类质量对照……无一不清。

准许接受我们访谈的时刻，她很热情：“我稀奇喜悦你们来，我以为这（直播）是一件稀奇有意义的事，若是你们能帮我们宣传，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家乡的器械就太好了。……赚钱还在其次，我以为，（直播）*的意义，这是我们一起在完成一个梦想。”

两年后，我在微信同伙圈看到她写：绽放在墟落振兴路上的那些回忆。美妙的期待反而成了痛苦的泉源。

我们并不知道知道发生了什么，与直播行业，与她视为至宝的同江大米，或与她“要与乡亲们一起完成”的谁人梦想，有什么样的关系。我发了微信给她，问她是否安好，没有收到回复。

06 后记

上野千鹤子曾说，大部门男性从出生起，就能坦然把自己作为一个主体，去凝望他人。但许多女性，由于发展历程中不被重视，或由于周围环境的私见，而难以长出自己的气力。

在传统型的社会中，稀奇是受教育水平低、没有事情履历的女子，她们在生涯中相对被动，在家庭、人际关系中，经常被当成工具。介入直播，从不被瞥见到被瞥见，给日复一日的生涯找到另一个窗口。然而，线上天下并不是挣脱线下天下的空间，而是线下天下的社会系统和文化气氛的映射。

从2019年终到2023年，我们访谈过的一些主播，在最初的新鲜感与成就感已往后，没有赚到更多的钱，在家人和传统看法的双重影响下，进入自我规训，回归以家庭为中央放置一样平常生发生涯的行动逻辑。

若是不能实现“网红梦”，直播的追光之路会不会子虚乌有？

黎姐说过，最初彭哥回乡组织培训，带着她们创业实验直播的时刻，她就想，只要能随着人人一起干，多学点器械，就算不红，赚不了钱，心里也是甜的。培训班中，她们组织了种种微信、QQ群，分为剪辑群，带货群，解说群等等。有问题发到群里，就有人回覆和辅助。“以为自己不是一小我私人，人人天天都在学新器械，就以为天天更有意义了。”

直播的获得感，成为激活（哪怕并不能实质性地改变）她们生涯的可能性气力，让她们团结可以团结的同伴、在培训与互助中获得梦想的配合体。也许她们没有实现生涯的逆袭或传统意义上创业的乐成，但我们可以期待一种加倍广义的、也更在地化的方式，来明白女性的发展——好比，遭受与协调的能力，或者，自我发展的能力。

这不意味着，她们必须怎样优异、壮大、自力，而是拥有实验的希望和热情。可以不漂亮，但不故障坦然生涯。不会因学历、容貌或非议深陷自我嫌疑。面临冒犯，能自我调治，也能理所应当表达自己的不满。每一天不停自我更新、自我敬服、自我提升，对新手艺、新事物充满求知的欲望。

（注：文中信息系笔者与同事在2019-2022年间于河南、黑龙江、云南三地电商直播调研野外条记整理而成；文中时间、地名均为实地野外调研真真相形；为珍爱访谈者隐私，均用原名谐音。）